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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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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

49

“小羊都告訴我了。謝謝您。”

那日傍晚, 李迎未找到了阿柿。

她抱著筐剛挖出來、泥土都沒清洗的白芋頭,放到了阿柿的院子裏。

“這是春耕時我用去年發芽的白芋頭自己種的,在火上烤了做煨芋吃, 特別香。”

這便是一個七歲女童能拿出的、最珍貴、最有心意的禮了。

阿柿見了,馬上就歡喜地說要生火煨芋,邀她同他們一起吃。

但女童卻拉住了她,鄭重地同她說話。

“方才,我去找了母親,問她可不可以在生辰那日帶我們去騎馬。”

她告訴阿柿。

“以前, 母親過生辰時, 也帶我們去騎過馬。我其實很喜歡坐在馬背上兜轉,一點都不害怕, 甚至還想快些拉著韁繩到處馳騁。可我一看到旁邊小羊只在馬背上坐了一小會兒就下了馬,我便也不再騎了, 此後,母親問過我好幾回, 還要不要去騎馬,我都搖了頭。我覺得我不能去, 去了就是在傷害小羊。我不敢去,也不敢提。”

“可是,剛才, 我說出來了。母親好開心,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女童笑著, 眼眶逐漸變紅。

“原來這件事這麽簡單, 我可以不用顧忌那麽多, 可以去爭取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沒有誰會責怪我……”

她掉著眼淚, 如釋重負。

那顆壓在她小小心口的沈重石頭終於被搬開,一大口新鮮的空氣突然湧進了她幹癟壓抑的肺腔,讓她激動地拼命地呼吸,怎麽都吸不夠。

阿柿蹲到她的面前,慢慢又輕輕地將她摟到了懷裏。

將頭靠到阿柿的肩上,女童一下就徹底哭了出來,她抱住阿柿,哭了好久好久。

阿柿也不出聲,任她的眼淚將自己的小衫打濕。等她哭勁兒過了,才拉著她的手、帶她回屋凈面。

陸雲門一直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她們。

直到兩人進了屋,他才低下頭,將悄悄爬上魚缸邊沿、正想要將爪子伸向游魚的大肥貓抱了下去。

大肥貓不等落地,立馬就揮著爪子兇悍起來,一口咬住了小郎君腿上的烏皮靴,死也不撒口!

小郎君並沒有被咬疼,但卻也沒辦法將大肥貓趕走,只好拿出一條小魚幹,送到它的嘴邊,這才讓大肥貓氣哼哼地松開了牙。

待那條小魚幹被細嚼慢咽地只剩下一小截尾巴時,屋子裏的兩個人有說有笑地走了出來,邊走邊說著去騎馬的事。

女童的臉已經洗凈,幾乎看不出剛剛哭過,額頭還畫著一個跟阿柿一樣的圓圓小花鈿,滿臉都是勃勃的興致,看著阿柿的目光充滿了信任和喜歡。

阿柿的目光也是一樣的。

笑著送走李迎未後,她一個人開心了許久,才想起去洗那筐白芋頭,跟陸小郎君吃了頓飽飽的煨芋。

入夜,待阿柿睡熟以後,陸雲門去見了恩師李群青,將阿柿這兩日的反應如實相告。

李國老決定將兒女接回府,一是為了安全起見,二也正是想借此試探阿柿。

他本心並不相信前世今生這等玄妙異事,可既然阿柿有陸雲門至交後代的可能、言談之中又實在沒有能定她欺騙的錯漏之處,暗中觀察她的反應,便是最妥的辦法。

但對於突如其來被接回府中的姐弟,阿柿仿佛熟悉極了,似是早已知曉二人的隱秘性情,令少年看不出能為她定罪的破綻。

李國老聽後,撫髯笑笑,招呼恭敬叉手的小郎君到身邊坐下,隨後拿起手邊的提壺,為他倒了杯水。

那倒出來的,竟是枸杞水。

“自阿柿來後,見她勤著為你做,府裏便也興起了這個,我每日也得按時喝呢。”

接著,閑聊般地,他笑著對小郎君道,聖人想要起覆他的消息只怕不假,在他的身邊,已有暗流湧動。幸得早兩日便聽到了阿柿的話、已經布置了人手、順藤摸瓜,若是再遲一些去查,他定然無法再這般順利地將金川吳家的案子查到七七八八。

說到這兒,整件事情裏最令人不明的,便就是阿柿了。

李國老看著沈在杯底的赤色枸杞,含笑告訴對面的少年,原本,一切能證實阿柿來歷的城鎮遠在千裏之外,他人手不足,難有餘力去查。但今天,他見到了位因公需要去那城鎮附近一趟的可信友人,只待李群青這邊給他一幅阿柿的畫像,他明日便能帶著它出發前去北方,彼時驗一驗她的戶籍出身、問一問她的街坊鄰友,將她一家的情況探明,再遣郵驛將消息送回。

“小陸你若不忙,不如趁夜將她的人像畫了。重生輪回是真是假暫且不論,能弄清她的出身,便也多一分安心。”

陸雲門正要應聲,門外,李國老的親信來報,金川縣的賈縣丞來了,急得不行,一定要馬上進來。

幾日前,賈明從寶泉縣的李國老這兒回去,就立馬按他的吩咐,偷了一堆李忠平日的手書送過來,然後又帶著李國老仿寫的、李忠聲稱自己有案要查、暫帶阿柿和百善離府幾日的“親筆信”回去,說著李國老教給他的話,勉強應付住了金川縣衙裏眾人對於李縣令突然不見的疑惑。

但這絕非長久之策。

所以,才過了沒兩天,他就又來了。

面色青白,眼底帶烏,憔悴不堪,一見到李國老就開始訴苦!

“國老啊!”

只見他捂著胸口,嘴唇上的那兩撇小八字胡跟著他的哀嚎連連抖動。

“下官這兩日過得猶如驚弓之鳥,一見人靠近就覺得他要詢問縣令去處,嚇得後背那是一層又一層地出冷汗,心口更是突突突直跳!這事到解決究竟還要多久?再拖上幾天,下官就要熬不住了!”

坐在上首的李群青聽了,笑呵呵地勸慰起了賈明,並揮手讓陸雲門先退出去。

少年行禮退下,關上屋門後便走向了外間的書案,磨硯蘸墨,鋪紙壓鎮。

可待他提起毛筆時,那尖毫卻久久無法落下。

少年忽然意識到,原來,他竟不敢去想她的臉。

一旦去想,有關她的一切都會湧到眼前,讓他心亂如麻。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推開了,笑容滿面、精神抖擻的賈明走了出來。

“陸小郎君!”

見到陸雲門,他擡步就走到了還是未能動筆的垂睫少年面前,搓手猶豫了一下,緊接著便出了聲:“那個……阿柿過得怎麽樣?”

少年的指尖微微蜷動,最終放下了筆。

“她住在府中,由我照看。”

“哦。那就好。”

賈明躬了躬身,湊近小郎君。

“那日,她前世今生的說了一大堆,我也是回去琢磨了好久才弄清楚,原來她壓根就不是北蠻賣來的奴隸,是正經的大梁百姓。這我可不知道啊。不知者無罪,如今奴隸如牲貨,我卻從未故意苛責她,臟活累活也沒叫她幹多少,除了有時候會讓她挨挨餓……”

眼看這話越說越不對了,賈明趕緊捋了兩把他油光的小八字胡,自己將話岔開,“總之,勞煩陸小郎君幫我說說好話,我以前若是有些對她欺壓的地方,請她別見怪。”

隨後,他就立馬表起了忠心!

“我這人雖腦子鈍些,本性也有些貪懶喜利,但大是大非,我還是能分得出輕重,知道阿柿做的是大好事,我從心裏佩服她。這回,我唯李國老馬首是瞻,他說什麽,我就做什麽!”

說著,賈明忍不住似的露出了一臉的喜不自勝,“李國老說了,他之後不久許是會得以大升遷,若是我這會兒能沈住氣、把他囑咐的事情辦好,到時候他一定會記得我……”

壓下聲,他咧著合不上的嘴,按捺不住般地靠近少年:“陸小郎君,你說,我能得個什麽賞啊?”

不待陸小郎君回答,賈明突然看到屋外天色竟近月落星沈,立馬就“哎呦!”一聲,響響地拍了下大腿!

“都這時候了,我得趕緊回去!”

喊罷,他就同來時一樣,像是把一切都拋到了腦後,火急火燎地向外沖去,連聲告辭都沒顧上同小郎君說。

——

那晚,用了整整一夜,少年還是將阿柿的人像畫完了。

可在畫完後,他卻沒有將自己靠著記憶畫出的第一張人像拿給恩師,而是照著自己畫好的,極快又流暢地重新臨摹了一遍。

確認從這張臨摹的畫像中看不出他初初落筆時那些難以遮掩的心亂神搖,少年才將這張新的送了過去。

而那張幾乎快要讓他看清自己的心的畫像,則被他收了起來,妥善地放好了。

畫像被送走後,又過了些日子。

小郎君床邊那成堆枸杞的山尖凹了下去,臥房幾扇屏風上的皂羅已經糊好。

白鷂成日跟著阿柿,幾乎都成了只她的紙鳶鳥,只要她高舉起手,它就會隨著她的指尖跑。

平日裏又倦怠又兇惡的大肥貓,也能在吃飽了小魚幹的情況下,在阿柿向它伸出手時懶懶地將爪子搭上去,同她握一握爪。

小院子裏,也被她添置了許多物件。

稀奇古怪卻總能被她說出像這像那的的石頭們。游動著各種大小、各種顏色的河魚的水壇水缸。還有許許多多色彩鮮艷的花。

一旦下雨,院子裏便滿是叮叮咚咚、高高低低的不齊聲響,好像很吵,但又總會令人駐足流連。

那條海螺數珠也做好了,可她卻沒有戴,而是系到了陸小郎君的寢帳上,還巧心巧意地往螺中塞了助眠的香丸,是清雅的、讓小郎君說不出絲毫不喜歡的味道。

偶爾,她也會問起金川吳家的案子,從沒得到具體的回答也不惱,只要聽到一句“順利”就會安心地展顏,接著便忙活著去跟竇大娘一起研究怎麽把魚鲊做得更好吃、去向小羊討教自己的針腳為什麽還是繡不平。

日子一天天過去,還有兩日便是竇大娘的生辰。

暴雨傾盆。

竇大娘護送著來到府裏頒旨的朝中使臣,趕到了正與金川吳家兵刃相見的李群青身邊。

在使臣揚聲頒旨、官覆了李群青原職後,李國老便將眾多金川吳家無可抵賴的證據暴露在了使臣的面前。

這些,阿柿都是在第二天很晚才知道的。

那日,是南邊城鎮為秋日豐收而舉行的祭祀慶典,滿街滿巷,都是載歌載舞的人。

阿柿同陸雲門穿過著一條人少些的小道,發現有兩個五六歲的垂髫小女童不顧腳下濺起的泥雨,手拉手嬉笑著跑到家邊的梔子花叢邊,將掉落在地的、還幹凈的花一朵朵撿起,包進用水打濕的白絹帕子。

阿柿見狀,走了過去,蹲下問她們在做什麽,沒幾句話就同她們混熟了。

得知她們想學著以前見過的小娘子,將花拾掇起來穿好線、用針縫到短襦領上、香香地過完這個慶典,阿柿便立馬地向她們借了針線,也穿起了花。

幾個小腦袋湊在一起擺弄了不少時間,總算將花穿好了。

可當小女童說要幫阿柿將花縫到襦領上時,阿柿卻拒絕了。

“我不是給自己做的,是給我喜歡的小郎君。”

說完,她沖街角靜靜看著她的陸雲門指了指,隨後就向兩名小女童道了別,笑著朝少年跑了過去,低頭將花串往少年的手腕上系。

那串花的線稍短了些,很難系,以致阿柿的手指時不時就會碰到他的肌膚。

但陸雲門卻沒有躲,而是將手腕擡送到了她的面前、方便她系。

看了她片刻,見她仍舊在孜孜不倦地系著花串,他便沒有出聲,自己伸出空著的那只手,將她發髻上那支松動了的舊鏨花銀簪重新簪了簪。

他知道,她來時一無所有,身上的這些飾物,都是竇大娘拿給她的。她嘴上雖然未說,卻總是戴得很小心,摘下後還要用心打理,隨時想著之後要還回去。如果這支銀簪今日不慎落地弄壞了,她心裏還不知道要在意多久……

這樣想著,少年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方錦盒。

那錦盒一直被他妥帖地珍藏在隨身的行囊中,盒外繡著鸞鳳銜枝,盒裏放著九支模樣各異的銀鎏金鑲玉花樹釵……

就在此時,不遠處熱鬧非凡的街上,舉著火把的雜耍者仰面吹出了沖天的火芒。

陸雲門被那火光燎了眼,下意識擡起頭,卻忽然地在那片擁擠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位穿著舊衲的垂首僧人。

在又一陣響亮的叫好聲中,僧人的面容被火光照得通亮,正正落進了少年的雙目。

那一刻,少年神色大動。

而專註系著梔子花手繩的少女,卻恰好將這一幕錯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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